蒼白而脆弱的神情,是如此地令人心悸。纖細而白皙的手腕上,除了插著維持生命力量的針管之外,還有一條條深深淺淺的疤痕。

為什麼說是深深淺淺呢?因為疤痕有新有舊,新一點的,顏色就深一點,舊一點的,顏色就淺一些。每一道的痕跡,代表的意義,是她走過地府的證明。

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呢?背後又藏著什麼樣的故事?面對那些怵目驚心的痕跡時,我,無言了。

或許這又是另一個無解的難題吧!如同我曾面對過的,那許許多多令人黯然神傷的個例一般,沒有一個找得到答案的人,會願意選擇走這一遭的。

我,是一個心理諮商顧問,和心理醫師不太一樣,雖然大部分的人,都把我當成心理醫師。在台灣,如果心裡有痛苦或是難以解決的煩悶時,很少會求助於心理醫師,甚至會排斥心理醫師,總認為只有精神異常的人才需要心理醫師,講難聽一點,就是說心理醫師是專門治療瘋子的。

我想這大概是大部分的人,都認為自己心裡煩不是病,所以沒必要找醫師來幫助他們吧!其實適時的疏導心裡的壓力,在這個什麼都要求迅速而緊張的時代裡,是有其必要的。或是透過專業的方式,可以找到真正壓力的來源,使得壓力獲得真正的疏解。

為什麼我會說自己和心理醫師不太一樣呢?我的工作,有點像在學校裡頭的輔導老師,比較具親和力,就像一個朋友一般,瞭解他們心中的苦悶,傾聽他們訴說所有的怨懟,然後就像個朋友一樣,給予一些適當的建議。記得以前在學校裡,老師曾經跟我說過,走心理諮商這行,一定要把持一個原則,就是「超然」,不能把自己的感情加諸在當事人的身上,否則對當事人和對自己,都是一種傷害,感情用事並不能解決問題,惟有理智思考,才能夠幫助他們脫離陰影。

我想,我一直做得很好,適時的深入問題,卻不被問題捲進,然而要做到如此超然而冷靜,並不容易。有的時候,我甚至想換行了,不敢再面對任何你明明想摟著他們一起哭泣,然而卻只能在旁靜靜地給予建議的時刻。

然而想到當初畢業時,所立下的雄心壯志:要讓所有傷心人不再傷心,我只得強打起精神,面對下一個問題。一直以為自己是最適合走這行的,畢竟以一個從小當朋友垃圾筒非常習慣的雙魚座而言,要去傾聽他人的苦,並非一件難事,問題就在於,雙魚座的人,太容易感傷,他是適合傾聽卻不適合給予建議的人,通常他會比當事人更在意,人家都不哭了,結果他還哭得死去活來的。

本來以為自己可以撐得過每一次的難題,在我遇到她之後,我,不再那麼確定了。

記得那是在一個晴朗的午後,好不容易才成功的開導了一位小女孩,近午時,她的父母帶著她來感謝我,請我吃了一頓飯。

每當我看到一張憂傷的臉龐,換上了快樂的笑容時,心裡總是覺得很開心。一種成就感充滿在我的心中,因為我讓這個世界上的傷心人,又少了一個,那天我的心情就會變得很好。

原本想要趁著週末,好好的休個假的,正當我收拾妥當準備離去時,一個神色憂戚的中年婦女,來到我的辦公室外頭。看她的模樣,大概是五十多歲的年紀了吧!哎~看來好好休個假的希望又落空啦!

我請她坐了下來,原本我可以不必理會她的,畢竟她並非在我門診的時間來找我,但是看到她急欲求助的神色,心裡一個不忍,只得先看看她有什麼樣的問題啦!

「張醫生,真的很謝謝你留下來。」哎~我也蠻謝謝我自己的。

「哪裡的話,請問要怎麼稱呼妳呢?」望著從百葉窗所洩落下的陽光,我在心裡偷偷嘆了一口氣。

「我夫家姓周。」如果能夠在草皮上懶懶地躺一個下午,該是多麼舒服啊!

「周太太,是在哪一方面碰到困難呢?」說不定晚上再到老王那裡,吃碗他特製的牛肉麵,聊聊彼此的近況,也是相當愜意的。

「是我女兒的問題。」我輕斥自己的不專心,強迫自己別再想些有的沒的。

「哦?是怎樣的一個問題呢?」等會兒再看看最近上演什麼電影,去看場午夜場也好。

「我女兒最近又自殺了。」哎~又是一件自殺的個例。 

「哦?」我示意她繼續說下去。 

「是這樣的,她從國中到現在,已經自殺過三次了,這次是第四次,我這個做媽媽的,看到女兒這樣傷害自己,心裡真的很難過,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,她也不說,一問就用自殺來威脅我,到學校請老師幫忙,也拿她沒辦法,她從小就很倔將,不想說的事,怎麼逼問都是不說,在學校的人緣也不是很好,沒有什麼同學知道她在想什麼,下了課就跑得不見人影,從來不跟同學一起去玩什麼的,哎~自從她爸爸過世之後,就是我一個人在苦撐著,我就她這麼一個女兒,真的不希望看她再出什麼事情,聽醫生的建議,叫我來找你幫我女兒輔導一下,我本來是很不想來的,但是~哎~希望張醫生不要介意。」我靜靜地聽她說完。

「不會的,這個我能體諒,現在問題的癥結,不在於我能不能幫助她,而是她願不願意接受我的幫助,這樣好了,她現在出院了嗎?」看來這件個例不是件輕鬆差事。

「還沒,她住在六○五號房。」嗯~這樣就好辦多了,我去探視她也比較方便。

「那妳先帶我去看看她好了。」先瞭解到底棘手到怎樣的一個程度。

就這樣我跟隨著周太太的腳步,走向了我的未來。 

來到病房門外,我告訴周太太,只要讓我一個人進去就可以了,請她不用擔心,我先看看她的情況如何,不會給她什麼壓力的。周太太臨別感激的眼神,彷彿她已經找到依靠一般。哎~怎樣一個情形,我都還不知道咧!

她就已經這麼放心了,我有預感,這個女孩,會將我捲進一個無底的漩渦裡。

深吸了一口氣,我旋開了門把,走了進去。 

抬眼一觸及的,就是她森冷的目光,眼裡盡是一潭深沈的冷漠。我也默不作聲的靠近她的床尾,瞥了一眼,她的主治醫師,是醫院裡公認的好好先生,難怪前些天,陳醫師會跟我抱怨,他最近碰到一個難纏的病人,原來就是指她啊!

「我不想聽你說的任何話。」喝!這麼酷的開頭,我的心涼了半截。

「妳有權利不聽我說話,但是我也有權利講我想說的話。」第一次,我在面對個例時,失去了控制。

「........................」她依舊是放出冷颼颼的目光不語。

「妳在地獄找到他了沒?」我彷若不經意的問道。 

「誰?」呵~魚兒吃餌了。 

「讓妳會出現在這裡的人啊!」我不動聲色,免得魚兒嚇跑了。

「你怎麼知道我下地獄,而不是上天堂呢?」如果換一個場景,而不是在這個慘白的人間地獄的話,我可能會笑出來。

「哦~妳有上天堂的自信嗎?妳要知道上帝脾氣很古怪的,祂特別不喜歡像妳這樣的人耶!」我繼續放餌。

「你又知道了!」我彷彿可以看見從她小巧的鼻子裡,不屑地噴出一口氣。

「我當然知道啊!我常跟祂一塊兒吃飯的。」我從來不知道自己也可以這麼會胡扯。

「哼!聽你在瞎掰。」呵~這小妮子挺有趣的。 

「就是因為我太會說話,所以才沒被祂點召啊!」幸虧身邊沒有護士,要不然我的好名聲全毀了。

「哼!」她還是有著屬於她的年紀該有的稚氣。 

「妳知道為什麼嗎?我們做醫生這一行啊!老是在和上帝搶人,祂老是跟我抱怨,說現在天堂裡缺了很多的天使,工作都不夠人手分配了,希望我們的醫術不要這麼高明,沒事救了那麼多人,要不然年終大掃除都沒人要掃了。」天啊!我實在是太崇拜我自己了。

「你確定你是醫生嗎?怎麼沒有一點醫生該有的樣子啊?這麼臭屁!」呵~

「要不然醫生都長成什麼樣子?鼻子尖尖的,鬍子翹翹的,手裡還拿了把手術刀?」我詢問她的意見。

「不對啦!那是波爾茶啦!」原來她也看過這則飲料的廣告。

「亂講!波爾茶是拿釣竿,我說的是手術刀。」我竟然像個孩子似的和她爭辯起來。

「你一定是冒牌的醫生,我要叫護士來抓你!」我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
「呵~我哪有啊!不信,妳可以看我的名牌,我再拿身份證給妳對照啊!」

雖然兩者的名字是一模一樣,但是她眼裡的懷疑卻未曾消退。

「不管!我要叫護士來證明,我才相信!」我不置可否。 

「隨妳嘍!妳開心就好。」我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邊。 

等護士進門,她看到我會出現在病房,彷彿很驚訝我會在這裡。

「張醫師,你怎麼會在這裡?」我也很懷疑這一點。 

「沒有啦!下了班順道過來看看她,陪她抬摃一下嘍!」我淡淡地說明。

「護士小姐!他真的是這間醫院的醫生嗎?」陳醫師嘴裡的燙手山芋開口了。

「是啊!為什麼懷疑呢?」護士很納悶咱們的山芋小姐為何提出這樣的質疑。

「因為他太不穩重了!」原來醫生都長成一副穩重的德性。 

「沒關係,妳去忙妳的吧!這裡有我看著,沒事的。」我趕緊推她走出門口,免得我的名聲瓦解。
 
 好不容易才把一臉狐疑的護士送出病房,我轉過身來。 

「山芋小姐,妳好歹也給我留口飯吃,我在醫院裡是非常有形象的耶!」

我想只有在她面前,才這麼沒有形象吧! 

「我不叫山芋,我叫周雨辰!你可以叫我周小姐。」呵~這小妮子端起架子來啦!

「妳不覺得妳長得很像山芋嗎?而且老是在火鍋裡滾動的那種。」所以才叫燙手山芋啊!

「喂喂喂!你怎麼這麼壞啊?不說些好話來安慰我這個病人,還罵我是燙手山芋!」原來她聽得懂耶!

「孔子說要因材施教,所以面對病人時,乖寶寶我就會安慰他,要是壞寶寶,不用對他那麼好啦!」

把至聖的大道理搬出來總沒錯吧!

「我哪裡壞啦!」和她鬥嘴實在是很有趣,我覺得自己年輕了十歲。

「從來沒聽過壞人會承認自己壞的。」我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她吃,不過在這之前,我卻咬了一大口。

「喂喂喂!那是我的蘋果耶!你怎麼可以當著我的面偷吃啦!」真的是個小孩子,竟然會為了捍衛一顆蘋果而這麼激動的。

「既然當著妳的面,那就不能說是偷吃啦!」我發現自己非常喜歡逗她。

「不管啦!賠我一顆蘋果啦!」我完全忘了自己是醫生,誠如她也忘了自己是病人。

「就算要賠,也只需要賠一口而已吧!好!我馬上吐還給妳。」說完我作勢要嘔吐。

「噁心死了!我才不要你賠那一口咧!」看她滿足的咬下一大口的蘋果時,我笑了。

「好不好吃?好吃的話,我還要吃一口喔!」我溫柔的開口問道。

「嗯!好吃!好好吃喔!不過你吃不到!」她笑著閃躲我欲搶奪的手。

「哎~好吧!既然不給我吃,那我只好再削一個了啦!」我開始削第二顆蘋果了。

「謝謝你,張醫生,你讓我很開心。」她突然嚴肅的說道。 

「哎喲!叫我醫生啦!原來我是醫生耶!」我故意哇哇叫,化解那一絲突來的尷尬。

「不過我真的覺得你不像醫生。」 

連我也常常這麼懷疑自己了,更何況是她呢?因為我常常沒辦法做到醫生該有的超然。

在回家的路上,我一直在回想雨辰和她媽媽所說的話,我發現,雨辰是一個很精明的小鬼靈精,防禦性相當高。怎麼說呢?和她胡扯開玩笑,她也能輕鬆接招,但是只要稍稍觸及較私密的範圍時,她馬上閃得不見蹤影,要不就關起門,讓人不得其門而入。

其實這也無可厚非啦!本來人就會有些不想讓人碰觸的禁域,而且身為心理諮商顧問,也無法要求別人立即對我敞開心房,無所顧忌的娓娓訴說心中的苦悶,根據多年的經驗,在面對個例時,第一個要讓他們知道的是,我是他們的朋友,當他們覺得我不像醫生的時候,那我就成功一半。

有時候我會覺得,自己不是醫生,而是一名演員,每天扮演著不同的自己。在面對各式各樣的人,我會有不同的樣子,什麼樣子呢?對方心中所希望的樣子。

我把自己當成水,把別人當成容器,隨著他們的需要變化,說難聽一點,這是一種手段,一種方式,我只是希望採取他們所能夠接受的模式,去深入問題的中心,找出問題的癥結,消彌問題於無形,讓他們能夠走出陰影。

說真的,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去解決雨辰的問題,畢竟我連她自殺的原因,都還未找到答案,只能跟隨著時間的

腳步,將我和雨辰的距離拉近。隔天,我又到醫院去看她。 

「張醫生,你又來給我削蘋果啦!」這小妮子!將我的醫師尊嚴完全踐踏在腳底。

「哎~我好可憐,以前都有護士削蘋果給我吃,現在我卻要削給妳吃,我怎麼這麼命苦啊?妳這輩子是不是生來欺負我的啊?」我拉了張椅子坐下來開始了她付予我的使命。

「才不是咧!我是生來對付壞人的。」喔~這下我變成壞人了,天理何在啊?

「山芋小姐,假如我是壞人,那配妳不正好,一起組個『壞壞二人組』好了。」

現在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是醫生了。 

「我不叫山芋,不准你再叫我山芋!還有我哪裡壞啦?」呵呵~山芋小姐發飆嘍!

「遵命,山芋小姐。」果然,山芋小姐沒有辜負我的期待,杏眼圓睜的模樣,真是可愛!

「喂喂!算了!不跟你說這些了,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。」我笑笑地繼續削著蘋果。

「什麼問題?山芋小姐。」我真的很不怕死咧! 

「你你你!我問你,我哪一點壞啦?」這還需要問嗎? 

「我問妳一個問題喔!是不是會做傷害人的事就是壞人?」我先不回答她的問題。

「當然啦!要不然他就是個不稱職的壞人。」呵~壞人還可以評斷稱不稱職的啊?

「那傷別人的心算不算傷害呢?」我繼續拉近自己與問題的距離。

「如果別人真的很傷心的話,那應該算吧!」哦~山芋小姐的口風漸趨保守嘍!

「那妳老愛往醫院裡跑,媽媽會不會傷心呢?」我輕輕地問道。

「那全天下不就沒有好人了,除非他們不生病。」這小妮子嘴可真利。

「哎~真是說不過妳,妳明明知道我想問什麼的。」我在把蘋果遞給她之前,又咬了一大口。

「喂!又吃我的蘋果!」抱怨歸抱怨,但是她仍然是滿足的咬著蘋果。

「這個蘋果是我削的,我總該有權利吃一口吧!」我淡淡地聲明自己的權利。

「你不會再削一個自己吃嗎?」呵~我笑笑地拿起第二粒蘋果。

「沒看到我正在削嗎?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?」我把話題又轉了回來。

「什麼問題?你又沒問我。」真要我明白問嗎? 

「問了妳就會回答嗎?」哇~差點連我自己的手都給削了進去。

「你先問,我再來決定要不要回答,你有權利選擇問不問,我也有權利選擇答不答。」喝!

架子這麼大!「好吧!那我當然不會讓我的權利睡著了,我問嘍!」氣氛開始凝聚,連我對自己即將問的問題都緊張不已。

「好,你問吧!」瞧她那一副準備受死的模樣,好像我怎麼逼問,她都要死守著答案,就像死守四行倉庫一般。

「妳想不想到我這裡上班?」連我自己都很驚訝,怎麼會冒出這樣一句話?

「哈?你怎麼問的跟我想的不一樣啦!」呵~這小妮子。 

「昨天妳媽跟我說,妳最近沒在上班,反正妳晚上才上課嘛!我這裡又缺了個人幫我整理東西、掃掃地、倒倒茶什麼的,來幫幫忙好了,福利好,待遇優,不錯啦!考慮一下吧!」

越說越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點子,既可以就近照顧她,又可以從中去瞭解她的所思所想,減低她的心防。

嗯~一定要說服她。

「再說啦!」聽她的口氣,肯定沒希望了。 

「妳想不想學怎麼去找出別人心裡的秘密?」我放下餌,就看魚兒肯不肯吃了。

「如果找得出來,那還會叫秘密嗎?」哎~還是不肯上鉤。 

「所以秘密就要用秘密的方式去找啦!」繼續丟餌,祈禱這次她會吃。

「你會教我怎麼找嗎?」她吃餌了。 

「如果妳肯幫我的忙,那我就教妳,咱們條件交換如何?」下一步動作當然是拉釣竿嘍!

「成交!」呵~成功了。 

雖然我當時以為是我釣到魚了,殊不知自己也進了魚網。人性啊人性!假如能夠窺得他人的私密,也可以滿足人心渴望刺激的一分憧憬吧!就這樣,雨辰出院後的第二天就到我的辦公室報到,我還以為她會隔幾天才來,沒想到這麼快就看到她了。 

其實辦公室裡一向都由我自己打點,平常也會有人定期來做清潔工作,不過一向隨性慣了的我,有些小東西常常會忘了放在哪裡,反正自己一個人,倒也不必太在意。

「張醫生,我來報到了。」雨辰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,我正在讀一份研究報告。

「咦?怎麼這麼快就來了?」我被她嚇了一大跳。 

「反正沒事嘛!早點過來也可以早點上軌道。」她笑咪咪的說道。

「我都還沒開始張羅妳的東西耶!」我有點慌張的收拾一桌的凌亂。

「沒關係,你可以先告訴我有哪些該做的事和該注意的原則。」她倒氣定神閒地坐了下來。

說真的,我也不知道該給她做些什麼,當初只想到可以就近瞭解她,倒沒想到這麼多細節。只好把自己的班表影印一份給她,只要我有班的時候,她再來就可以了,幸好她以前有學過打字,這可以幫我很多的忙,有些報告和資料,就可以丟給她處理了,要不然每次都麻煩護士們,還得欠人家人情呢!

「我想暫時就這麼多了吧!等以後我想到還有什麼需要妳幫忙的,再告訴妳好了。」

大概是太習慣一個人了吧!現在多了個人,反而有些不習慣。

「我知道了,這是你在這間醫院的班表,那你有在別間醫院兼差嗎?」她倒是問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。

「不一定,有時候會去幫忙,大部分沒有班的時間,就去看看一些朋友,聊聊天什麼的,那些朋友以前大部分都是來求診的病人,康復之後,常常叫我去吃個飯,敘敘舊。」從事心理諮商,不盡然都是痛苦,也還是有快樂的時候。

「你的病人,大多都是什麼樣的啊?」呵~這個問題真有趣。

「妳是問我他們都長成什麼樣子嗎?病人當然都長得病懨懨的樣子啦!要不然怎麼叫病人嘛!」我理所當然地解釋著。

「不是啦!我是問他們是什麼類型的病人啦?」原來山芋小姐是問這個。

「幾乎都是自殺未成的病人。」我淡淡地開口。 

「........................」我似乎觸碰到她的痛了。 

「其實不論他們心中曾經有過什麼樣的苦,不過現在他們已經走出了陰影,這不是很快樂的事嗎?」

看著雨辰黯然的表情,心中不禁一懍。

「你確定他們已經完全走出陰影了嗎?說不定他們騙你的。」在她小小的心靈中,難道沒有一個人是值得她信任的嗎?

「我不能說他們已經忘記所有傷心的過往,但是他們學著不在意,學著釋懷,我相信他們做到了,快樂的笑容,也許混入了一點自我安慰與扮演,但是快樂的眼神是騙不了人的。」其實這是引導她說出心中煩悶的好時機,但是我不想逼她,等她真的信任我時,自然就會告訴我她想表達的話。 

「你去看朋友的時候,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?」我有些驚訝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。

「那還有什麼問題,不過要先說明一點,那些人很喜歡虧我的,要是他們開妳玩笑,可別怪我不救妳啊!我自己都自身難保了。」哎~光是想到要怎麼介紹她的身分時,就是一個讓人頭痛的問題。

雖然還無法讓她完全信任我,但是至少她不會排斥我,甚至會主動接近我,對於我和她之間有著這樣的進展,已經很開心了。

「那是你太笨啦!我才不會白白讓人欺負呢!」口氣還真不小咧!

「那到時候妳可要幫我擋一下,免得我被刺激死了,妳薪水也拿不到啦!」我用著很可憐的口氣說道。

「好吧!看在你削蘋果給我吃的份上,我就幫幫你啦!感不感動?」還真感動咧!

「是喔!感動到鼻涕都流下來了。」沒辦法,最近我感冒了。

「真噁心!今天才發現醫生也會感冒,真稀奇耶!」天啊!這有什麼好稀奇的?

「山芋小姐,醫生是用『人』這種材料做成的,不是神,所以妳不用太崇拜醫生。」我也希望自己不會感冒啊!

「可是很多醫生都把自己當做神,以為自己救得了全世界。」哎~我想剛踏出校門的醫學院學生,大多都會有這樣的想法吧!

「其實也不能怪他們,每個人心中多少有些夢想的,只是隨著時間的沈澱,夢的成分會逐漸消褪,轉化為實際的目標,但是就怕到最後什麼都沒了,只剩一副軀殼。」說著說著,連我自己都感傷起來了。

「張醫生,我見過很多醫生,但是你是最特別的一個。」 

我笑了笑,拿起一粒她帶來的蘋果準備要削,對於自己無意識的動作,不禁啞然失笑,看來我不僅要習慣辦公室裡多一個人的存在,我也得習慣看到蘋果就有拿起來削的衝動,那雨辰呢?她是否願意習慣在生命中,多一個人關心她,多一個肩膀可以依靠呢?

就這樣,雨辰到我這裡幫忙,也有一個多月了,每個禮拜,我有三天的時間會在醫院裡看到她,其餘的時間,則不一定,只要她沒課或是有空時,常常會跑來找我,我通常會拿些有關心理方面的書籍給她看,她倒也看得津津有味的,不時的會提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,有時候甚至會把我給考倒了。

在這個時候,她就會顯得特別開心,彷彿取笑我笨是最能讓她快樂的事情。我也不會太在意,只要看到她愉快的笑容,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
雖然不能說是朝夕相處,但是依照她的說法,我們是常常混在一起的,呵~瞧我跟她相處久了,多少也學會了一些年輕人的說詞。她常常跟我說,我是她心中最優的醫生,我一直不懂,為什麼要把優秀兩個字簡化成一個字,如同她也不懂我為什麼硬要堅持一些老古董的說法。

呵~看來相差八歲的年紀,彷若相差了一世紀的懸河,想要跨越卻又力不從心。

我常常在想,不同的文字和語言,的確會造成人與人之間的差異,但是在這個時代裡,即使是相同的文字和語言,卻也能夠形成彼此之間的距離,如果每個人都是等著別人接近自己,那只會徒增兩人的差異罷了!當我正在冥想之際,雨辰悄悄地拿了一粒蘋果接近我的身後,由頭頂匡噹丟下,就好像牛頓一樣,我的腦袋瓜被蘋果K了一下,兀自笑著自己的想法,什麼時候我會把「砸」這個動詞改換成「K」了,又是這小妮子害的!

「揚婆婆,被蘋果K一下之後,有沒有茅塞頓開呀?」這小妮子又叫我「揚婆婆」!

「如果真要給我取綽號,也取個好聽一點的嘛!」我喃喃地抱怨著。

「『揚婆婆』這個名字很適合你呀!你的名字叫張家揚,有個『揚』字,而且你也蠻囉嗦的,像個阿婆一樣,所以叫你『揚婆婆』,不是頂符合你的身份地位嗎?」哎~ 

「好吧!山芋小姐,反正妳怎麼說都對,我說不過妳。準備出發了嗎?」

今天我打算去看一個朋友,他的生日快到了,約我過去吃個飯,慶祝一下。前些天,我把這件事告訴雨辰,她則很興奮地說她也要跟,還問我要準備什麼禮物。我跟她說,咱們這把年紀是不興送禮物這一套的,只要人出席了,就很開心了,哪裡需要什麼生日禮物。

的確,當彼此的生活空間沒有交集,又各自忙於自己的事情時,想要一起吃個飯,都得找個理由,所以只要一聽說誰生日或是誰有什麼喜事值得慶祝的,就盡量抽空參加,美其名是慶祝,實則是大夥聚聚,一塊兒吃吃喝喝,聊聊彼此的近況什麼的。所以禮物在這種時候,反而不是那麼重要了。

然而雨辰堅持要送禮物,還規定我也得跟著送,不准我這麼小氣。天啊!所以這兩天,我就趁著她沒課我也沒班的時候,跟著她在大街小巷裡到處鑽,想想自己有多久沒這麼費盡心思,只為送一樣禮物,過去我頂多買些朋友喜歡吃的小點心,要不就帶一瓶香檳,甚至送一個自己種的小盆栽,然後再把被朋友養死的盆栽帶回家救活。

我一直認為只要有心,送不送都無所謂,朋友不會在乎他們收到禮物的貴重與多寡,來判定友情的價值的。然而為此,我還和雨辰爭論了好一會兒。她認為既然有心,就要化做實際行動,好話誰不會說,真的去做才是最實際的。

這倒讓我想到以前國中的公民課本裡,說光是有孝心是不夠的,能不能夠把孝心轉化為孝行,才是最重要的。

笑著自己天馬行空的思緒,哎~我常常這樣的,老愛胡思亂想,大概是我又笑又嘆氣的,引起山芋小姐的注意了。

「揚婆婆,你又在亂想什麼東西啊?說出來聽聽。」她一出聲,我才發覺自己沈默了良久。

「沒什麼啦!只是想到以前讀過的一些書而已。」我輕描淡寫地帶過,免得為了禮物這件事,她又要罵我了。

「什麼書這麼厲害,讓你又笑又嘆氣的?」看來她是不準備放過這個話題了。

「無字天書啊!」我隨口胡謅。 

「為什麼?」她的眼睛裡,塞著滿滿的問號。 

「因為拿到一本天書,我很開心啊!所以就笑了,但是後來又發現它竟然沒有字,所以又嘆氣自己看不懂嘛!」真的,和這小妮子在一起,我才會變得這麼會瞎掰。

「哼!聽你在胡扯!不說就算了,這麼小氣!」呵~生氣啦!

「別氣了嘛!過兩天帶妳去淡水搭渡輪好不好啊?很好玩喔!」我哄著她。

「還要請我吃阿給喔!」哇~還得寸進尺。

 「沒問題,外加一碗魚丸湯都成。」我拍胸脯保證。 

「就這麼說定嘍!」 當我們到達朋友家時,大夥差不多都到齊了,由於這次我的攜伴出現,引起了一陣轟動,我和雨辰被調侃得很慘。

「哎喲!張醫生,帶女朋友出來亮相啦!」天啊!開始了! 

「張醫生,女朋友這麼漂亮,怎麼藏到現在嘛?」我只能尷尬地苦笑著。

「喂!大家趕快出來看啦!張醫生帶女朋友來了!」哇~還這麼大聲吆喝著。

「好啦!別這樣啦!你們這樣子,下次她不敢來了,如果她肯認我當她乾爹,我就要偷笑啦!」我假裝可憐兮兮地看著雨辰。

「什麼乾爹!你把我們這些老頭子擺哪裡啊?」這些最不服老的「年輕小伙子」們,這下倒肯承認自己老了。「對嘛!起碼得認個乾哥才行。」哎~我就知道。 

「嗨~大家好,我姓周,名雨辰,大家叫我雨辰就可以了,而且張醫生早就有女朋友了,我不敢亂來的。」

完了!

「好哇!張醫生,你什麼時候偷交了一個女朋友,竟然沒讓我們知道,等一下先乾了三大碗高梁,才准吃飯!」這下真的要被人抬著回家了。

「別聽雨辰胡說,我什麼時候有個女朋友,我怎麼都不知道啊?平常沒班的時候,我不都跟你們這些糟老頭子混在一塊兒,哪有空交女朋友啊?」我極力反駁著。

「無風不起浪,你如果沒交女朋友,雨辰怎麼會說有呢?」這小妮子可把我害慘了。

「她胡說的,我跟你們認識比較久,你們好歹也得相信我啊!」我搬出多年的交情。

「事實跟友情是扯不上關係的。」山芋小姐又倒上一筒油進火裡。

「對嘛對嘛!張醫生常跟大家說,我們要理智實際,不能感情用事,所以我們只相信事實,跟交情沒有關係。」面對這慧詰的小女子,我竟然被老友們賣了!

「好啦好啦!大家別再為難張醫生了,既然有力氣欺負張醫生,為什麼還不來幫忙端菜?快去洗手準備吃飯了。」我感激的望著壽星的老婆大人出面幫我解危。

大夥這才悻悻然地走進飯廳,準備吃飯。哎~等一下到飯桌上,又是一場硬仗要打了。

雨辰自然地在我身旁坐下,我趁著大夥還沒坐定位時,偷偷提醒雨辰。

「妳上次不是說要幫我擋的嗎?怎麼今天竟然帶頭欺負我呢?」我低聲抱怨道。

「我只是說出事實啊!」啊?什麼事實? 

「事實是我沒交女朋友,妳也知道的嘛!」有點納悶她怎麼會認為我有女朋友呢?

「可是上次有個聲音很甜的女生打電話來找你,她說是你的朋友。」這太離譜了吧!

「就算她是我的朋友,可是總不能說人家是我的女朋友啊!」照她這樣的思考邏輯,那我不就有一票女朋友了?

「她是你的朋友,而且她又是女生,那不就是女朋友了嗎?」果然!

「那妳也是我的女朋友嘍?」說到這裡,連我自己都笑出來了。

「哼!誰是你女朋友啊?」瞧她一副不屑與我為伍的模樣,呵呵~

「哎喲~還說不是男女朋友,一個沒注意,這小倆口就在打情罵俏啦!」完了!

「你們欺負我沒關係,但是別欺負雨辰嘛!就算我願意,她也不見得願意。」

哎~不知道雨辰心裡怎麼想的,如果她真是我女朋友的話,那我維護她,好歹也是名正言順的,但是就礙在我和她什麼都不是,不論怎麼說,都很讓人難堪的,我擔心她不習慣這幫朋友老愛調侃人的作風。

「哈哈~還沒成為男女朋友,你就這麼維護她了,可見你很喜歡雨辰嘍?」慘了!我有不祥的預感。

「雨辰啊!張醫生的人格,大家都可以擔保,脾氣好,對人也很和善,對女朋友當然不用講啦!保證溫柔,如果妳還沒有男朋友,就挑他了,不會讓妳後悔的。」

天啊!竟然在幫我推銷了,壞就壞在,全場只有我和雨辰是自由又快樂的單身貴族,這些傢伙肯定是嫉妒我,想陷害我。

「可是我已經有男朋友了。」我的心莫名的抽緊了。 

「那妳有沒有姊姊啊?這樣的好男人,不能讓他太好過,啊!說錯了,是說不能讓他太寂寞,大家說是不是啊?」今天的壽星趕緊出來打圓場。

「可是我是獨生女。」氣氛更尷尬了,我沈默地看那些愛欺負我的朋友要怎麼收場。

「沒關係,反正大家幫忙注意一下散布在世界各地的良家婦女,以前張醫生對我們這麼好,現在大家要好好報答他,大家要是贊同的話,就把這杯酒給乾了。」

又欺負人,明知道我不太能喝酒的,然而我看雨辰,倒是很爽快地一飲而盡,我也只得乖乖地喝光杯中物。

「好啦好啦!大家鬧夠了沒?快開動了,要是誰敢不把菜全吃光的話,看我怎麼治他!」

壽星的老婆大人終於開口了,幸虧每次都有她替我解危。

好不容易,一頓飯終於有驚無險地吃完了,飯後,女主人把這幫臭男人全趕到客廳去,我和雨辰則自願到廚房幫忙清理善後。

「趙阿姨,大家跟張醫生認識很久了嗎?」雨辰開口問道。 

「三年多了吧!」趙姊溫和地回答,趙姊以前是我的一個個例。

「妳跟張醫生是怎麼認識的啊?」山芋小姐果然厲害,一問就問到核心了。

然而趙姊卻沈默了好一陣子,當我們都以為她不打算回答時,她卻開口了。

「其實我以前應該算是張醫生的病人吧!那個時候我在回家的途中,被壞人....強暴,男朋友知道後也跑了,我幾乎承受不住那種絕望的感覺,雖然我的家人帶我到很多基金會去求助,也跑遍了各大醫院尋求心理治療,然而那時我一心求死,也自殺了很多次,最後還是張醫生到我家開的店裡租錄影帶,聊個幾次才知道他是從事心理諮商的工作。

張醫生答應我的家人,要替我輔導,但是他和別的醫生不一樣的是,他不希望我們到醫院去和他會面,他直接來我家吃飯,我剛開始根本不理他,只是覺得他很討厭,老是要來我家白吃白喝,雖然說是醫生,但是他從來沒跟我講過醫生會講的話,也不問我發生了什麼事,老愛問我喜歡看些什麼電影或是看過什麼書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。

普通一個心理醫生或是心理諮商顧問會問的問題,大概就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,叫我要信任他們,不要讓家人擔心。張醫生從來不問也不說,後來連我都在懷疑,他是不是冒牌的醫生了,可是張醫生人又很好,到醫院去詢問,他的風評也相當不錯,可是我的家人和我都不知道他到底要怎麼做。

有一回,我終於忍不住了,那時我認識張醫生也有半年多的時間,我問他到底要怎麼做,為什麼都不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,結果妳知道張醫生怎麼回答我的嗎?

他竟然說我又沒叫他問,所以他也不好意思問。天啊!那時候我真的懷疑他的專業能力。

後來張醫生在他生日時,請我去他家吃飯,我在那裡認識了我先生,張醫生和他的朋友對我都很好,常常約我去玩,我先生那時候追我追得很勤,但是我害怕他會看不起我,我跑去找張醫生,告訴他所有的經過,他卻說,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!所以他才不問我發生了什麼事,也不說些沒有幫助的話。

我記得最深的一段話就是,過去的教訓要記取,過去的傷痛要撫平,如果忘不掉,就別強迫自己去忘,那樣只是逃避而已,傷痛仍在存在,如果學著去面對過去,我們才有走出陰影的一天。我永遠無法原諒傷害我的人,畢竟我不是上帝,但是張醫生教我學會原諒自己。現在我可以坦然地說出自己的過去,卻不會再一次陷入痛苦的泥沼,這些都是張醫生帶給我的快樂。

張醫生,謝謝你。「趙姊,上次不是才跟妳說,別再說些什麼道謝的話了嗎?」

「趙阿姨,妳確定我和妳認識的張醫生是同一個人嗎?」山芋小姐提出她的質疑了。

「呵呵~雨辰,我剛認識張醫生時,也跟妳有相同的疑問,相信我。」

難道我真的無法讓人相信,我的確是一個心理諮商顧問嗎? 

自從上次的生日聚會之後,雨辰又給我取了一個新綽號─怪醫揚婆婆,哎~我只有偷偷嘆氣的份。

認識雨辰也有好一陣子了,雖然仍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,但是對於她的性格,倒也抓住六、七分了。

該怎麼說雨辰呢?她應該算是一個愛恨分明的女孩子吧!有仇報仇,有恩報恩的類型,瞧我也不過給她取了一個「山芋小姐」的綽號,結果她呢!倒給我取了一些有的沒的的怪綽號,我也由她去了。而且我發現,她挺愛吃蘋果的,每次我一到辦公室,連外衣都來不及脫,就馬上被派去削蘋果了,算啦!我自己也挺甘願做這類苦工的,所以也怪不得她。

想到上次答應過她,要帶她去淡水玩,我事情一忙,就忘得差不多了,她倒真像我的私人助理,不時地提醒我這項行程,一開始,她是採用暗示的手法,告訴我最近天氣蠻不錯的,適合出去走走,後來逐漸明朗化,提醒我淡水的名產和特色,最後乾脆直接搬上檯面,問我什麼時候才會履行義務。

呵~這小妮子!如果不趕快把我該履行的「義務」做完,她可要跟我沒完沒了了。我注意到最近天氣真的蠻不錯的,就是稍微涼了一點,入秋的天氣,總是會帶著些涼意,好吧!就這個星期天好了,到淡水走走也是相當不錯的。

當我告訴她這項決定時,她還擺出個臭臉,怪我讓她等了那麼久,不過還是看得出來,她是相當開心的。

這幾天,我也被雨辰快樂的情緒所影響,竟然也變得期待起來。什麼時候,她的一顰一笑開始影響著我的喜怒哀樂呢?驚覺自己已經逾越一個心理諮商顧問該有的超然立場,我告誡自己,不能感情用事,免得害了雨辰,也害了自己。然而雨辰依舊是牽動著我每一絲的情緒。 

星期天早上,我開車去接雨辰,她依舊帶著兩個蘋果,跳上了我的車,一路上吱吱喳喳地雀躍不已。

「怪醫揚婆婆,以前都是你幫我削蘋果,這次我決定要削一個給你吃喔!免得你老說我在欺負你。」

我心驚膽跳地看著她危顫顫地削著蘋果。

「妳願意幫我削蘋果,我真的蠻感動的,可是現在車子在行進中,妳還是不要削,免得危險。」

我實在擔心她拿著刀。

「可是我想削給你吃嘛!」她依舊繼續著危險的工作。 

「要不然等一下到淡水再削好了。」我提議著。 

「可是我已經削一半了,你是不是嫌我削蘋果的技術不夠好啊?」慘了,山芋小姐生氣了。

「沒有啦!我是怕車子在動,很危險的。」我趕緊澄清,免得她誤會了。

「那你把車子停下來,等我削完再繼續開好了。」我見她執意要削蘋果,只好順著她了。

「好吧!這樣我也比較放心。」說完,我就把車停靠在路邊。

「啊!你真的因為我要削蘋果,就把車停下來了?」不是叫我停車嗎?

「我是擔心妳把手指頭也削進去了,到時候我還得負擔妳的醫藥費耶!為了吃一顆蘋果,多划不來啊!」說完,我便趁她不注意時,把她手中的刀和蘋果接過來,繼續完成這偉大的工作。

「你怎麼搶我的蘋果啦?人家要幫你削嘛!」她生氣的樣子真是可愛。

「我又沒說要削我自己吃的蘋果,我是在削另一個妳要吃的蘋果。」

我發現自己削蘋果的動作,越來越純熟了,還真是拜她所賜,我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她吃,然後又不知不覺地把另一個活像狗啃過的蘋果拿在手中,開始進行補救的工作,呵~等她發覺時,我已經削完了。

「啊!你怎麼偷偷把蘋果削好了?」我笑笑地咬下一大口蘋果。

「我哪有偷偷地削,我不是當著妳的面削嗎?」忍不住地我又想逗她了。

「可是說好要幫你削的嘛!」我和她竟然會爭著削蘋果,告訴別人,誰會相信呢?

「好啦!下次再給妳削喔!妳知道嗎?小時候,我媽媽削蘋果給我吃的時候,我還問我媽媽,蘋果會不會痛,如果它會痛,我就不吃,媽媽笑我是傻孩子。」

想起孩堤時代的我,真的會為了一些莫名的幻想,而拒絕吃水果。或需要吃蘋果這類要削皮水果的習慣,就是這樣養成的,現在反倒是雨辰不知不覺地改變了我。

「那你乾脆什麼都不要吃好了,連削個蘋果,你都擔心它會不會痛,那你有沒有想過,世界上還有很多人餓著肚子沒有飯吃呢?」呵~說得也是。

「不過小時候我真的蠻愛亂想的,妳知道我是怎麼開始種花的嗎?記得以前看了一本書,說花草有靈,有一回一個叔叔送了一盆花給我,我每天除了按時澆水之外,還和她聊天,我一直認為她是住在土裡面,不敢出來見我,所以我每天都跟她說在學校裡發生了什麼事,或許有一天她就會出來看我,養成了我自言自語的習慣,然而那時我卻不認為自己是自言自語,我真的把花當成是一個朋友,現在想來,還真的感謝她,陪我渡過了青澀的年少時光。」我叨叨絮絮地說了一大堆。

「那盆花現在還在嗎?」我以為雨辰會不耐煩我的多話,沒想到她真的有注意我在說什麼,讓我蠻感動的。「高中的時候,我去參加畢業旅行一個禮拜,家人忘了幫我澆水,回家時,才發現她,已經沒救了,整棵花都已經枯萎,為了這件事,我還跟家人冷戰了很久,畢竟失去了一個陪自己將近十年的朋友,那種失落感,讓我整整消沈了一個學期。」

想起過往的歲月,真的是有苦有甜,然而我從未後悔過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,縱然那只是件傻事,一件微不足

道的傻事。不論回憶是快樂亦或是悲傷,我都學會坦然面對。

不知不覺地我們來到了淡水,說真的,我蠻愛往淡水跑的。我喜歡在星期天早上,租台協力車,沿著老街到處逛逛,然後我會彎進一個小巷子,騎到一間老教堂,到裡頭坐坐,拍些照片,然後再騎到淡水中學附近的老店吃一碗阿給,沿著斜坡再騎到紅毛城去逛逛。

下午再騎到渡船頭附近,喝一碗著名的魚丸湯,把協力車交還店裡後,再慢慢散步到老榕樹下,吹吹海風,乘乘涼。然後再逛到渡船頭去搭渡輪到對岸的八里,到那裡吃一枝特產的冰棒,或雀蛤一包虱目魚丸回家煮湯,近傍晚時,再搭渡輪回到淡水,開車到海堤邊,坐在堤上,讓自己沐浴在落日的餘暉裡,如果天氣不太冷的話,我還會留下來,躺在堤上仰望頭頂的星星,沈浸在一則則古老的星座神話裡。

不過,我真的蠻喜歡攝影的,尤其是淡水的一些老建築,一棟棟屹立在這飄著鹹濕空氣的城鎮裡,我常常在想,如果建築亦有靈,當每一個來此尋幽訪古的腳步已然遠走,卻仍不知道它曾經歷過多少過風華年代時,會不會墜落塵寰。

我先把車停在紅毛城的停車場,然後帶著她沿著老街走回去,去租了一台協力車。以前總是自己一個人騎協力車,一個人獨自漫步在淡水的街道,從未想過多一個人共遊淡水的滋味,或許在那輕狂的年輕歲月裡,少了一個人伴著我走過每一次的潮起潮落,的確是有著些寂寞的,但是我從未想過兩個人一起尋找生命中藏在角落裡那淡淡的感動時,滋味竟是新奇中帶著甜美的。

我害怕自己會上了癮頭,而失去了該有的分寸。動念之間,我再也尋不回以往的冷靜,也不想尋回。我告訴自己,就讓自己放縱這麼一次,我只願擁有今天,縱使我會失去無數個明天,我也心甘情願。

帶著雨辰,共騎一輛協力車,沿著淡水河岸緩緩地前行,騎協力車沒什麼秘訣,就是兩人的默契要夠,好不容易才抓到共同的速度,好幾回都差點跌個四腳朝天,所幸我手長腳長的,才僥倖逃過一劫。

我還帶她去看以前在電影「小畢的故事」裡,所拍攝的那面牆,繞個彎到了老榕樹下,我們在那裡坐了良久,沒什麼對話,只是靜靜地看著河面波光粼粼,船隻點點,對岸的觀音山,罩著淡淡薄霧,彷若少婦拂著一層面紗,隱隱透著笑容。

「揚婆婆,要是我早點認識你,該有多好?」雨辰突然開口嘆道。「現在認識也不遲啊!」 

人生難免會無奈幸福走遠了,或是感嘆幸福來遲了,其實我一直相信,無論手中的幸福是多麼微不足道的感覺,但是我會緊緊抓住那每一分每一秒,當幸福依舊像那白鳥般飛遠而終竟無法掌握時,我會感謝它,曾經降臨過。

「來,別說那麼多了,我幫妳拍照。」 

雨辰是個很甜美的女孩子,不是那種驚為天人的美,而是像一朵海芋,恬靜而淡雅的,我用鏡頭捕捉她的每一分神韻,獵取她的每一個笑容。永恆不會為我們而停留,我只好用鏡頭留住永恆。

之後,我帶她去吃了著名的淡水小吃「阿給」,那是一種用豆腐皮包著冬粉絲的點心,淋上一點微辣的醬汁,吃起來感覺還蠻爽口的。

「這個就叫做『阿給』嗎?」雨辰津津有味的吃著。 

「對啊!好不好吃?」我發覺看別人進食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。

「嗯!好好吃喔!為什麼要叫『阿給』呢?」好問題,不過我也不知道。

「因為發明這項小吃的人,就叫阿給,為了紀念他,所以就叫阿給。」我隨口胡謅。

「蛤?真的嗎?」瞧她還真的信我了。 

「當然是假的啦!我也不知道啦!」我忍不住笑了。 

「蛤!你....你....你竟然騙我!我不跟你好了!」哈哈~ 

「別氣了喔!等一下帶妳去喝茶,中午太陽大,我們到茶館吹冷氣,很涼快喔!」

我哄著她道。下午我們騎到紅毛城去參觀。我特別喜愛來這裡拍照,一棟棟紅磚砌成的建築,是個蠻好的取景點,假日常常可以看到一對對的新人來此拍攝結婚照。

「妳知道嗎?紅毛城又叫做滬尾城喔!」陽光從茂密的林葉稀稀疏疏地篩落下來,走在小徑裡,倒也別有一番風味。

「為什麼呢?」幸好這題我知道答案。「因為淡水以前就叫滬尾,台語的意思,就是『雨尾』,淡水是從基隆這條雨線延伸過來的最末端,所以叫雨尾,台語就唸成『滬尾』,紅毛城是建在淡水,所以也有人稱它為『滬尾城』。」我淡淡地解釋著。

「揚婆婆,你好厲害喔!知道的可真多耶!」她這樣說我,害我都不好意思了。

「沒什麼啦!其實有注意館內的一些說明,就會知道啦!」 

走在這座數度易主的古蹟城內,倒也沒有什麼文人雅士的憂國之嘆,反倒是可以從這維護良好的一草一木裡,得以窺見在她風光時的面貌,縱使我有幸生在她風光的年代,但是我可能終其一生,都無緣像今日這般,悠遊地漫步其間。

接近四點時,我們到了渡船頭去搭渡輪。上了船,我們選了船側的一角站立,每次我看著船尾順水逐流而去的白色浪花,都會莫名的失了神。雨辰倒像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女孩,為著那激起的水花興奮不已,我不禁也沾染了她一身快樂的情緒,笑著水花濺濕彼此的衣襟,那沁涼的水氣,讓我們開懷地大笑著。

踏上八里的土地時,彷彿還感覺到在船上那種輕微的晃動,雨辰笑我年紀大,才搭個船,頭都昏了。當她自然地牽起我的手時,我卻莫名的受到那手心微溫的牽動,我告訴自己,她只是怕我頭昏了,所以才會牽住我,以免我跌倒了。

然而一路上,她卻再也沒有放開我的手,我不知道,是她未曾想起要放開,還是我始終都將之握緊,而再也放不開了。

我買了兩枝綠豆冰棒,和雨辰像個孩子似的,沿著路就吃起來了,這裡雖不若淡水的街道有著濃厚的古意,但是人潮卻不亞於淡水,我想是受到渡輪的影響吧!

回到淡水,已經接近傍晚了,和我所預計的時間差不多,我們把協力車交還給車店後,又沿著老街漫步,雖然我們先前已經吃過很多東西了,但是我仍然慫恿她喝了一碗魚丸湯,又買了兩包魚酥讓她帶回去吃。

去取車時,看到今天天空裡沒什麼雲,應該可以看到夕陽,我開著車,來到了海堤邊,扶她上了長堤,選了個沒什麼人的位置坐了下來。

遠遠的,放肆了一天的陽光,也逐漸緩和下來,失去威嚴的火球,散發著溫柔不刺眼的橘色光芒,霞光彷若上帝作畫時,不小心翻倒的橘色顏料,潑灑了大半的天,將鮮豔的藍天暈染成溫柔的橘彩。

「為什麼日落總會帶給人一種心痛的美麗呢?」雨辰靜靜地劃下一個問號。

「怎麼說是心痛呢?」我不解地看向雨辰。 

「日落是一篇文章裡最美麗的句點,然而我們永遠無法阻止它的結束,縱然心裡有千萬個捨不得,然而我們只能在那短暫的數十分鐘裡,貪婪地擷取她的美麗,為什麼每件事都要有個結束呢?就算她是最美麗的句點,我依舊是不要她結束。」

「如果說我們感傷快樂終究是要結束,但是假如是痛苦呢?痛苦也會有結束的時候啊!如果不捨得日落沈入海底,那就等隔天再來看落日就好了啊!美景是萬物都有權利欣賞的,我們總不能霸著自己看,而不給別人欣賞吧!」大自然的心是最無私的。 

當天色漸晚,人群也逐漸散去,只有剩下零星的人影,依舊是不肯離去,白天的戲在落日劃下句點後,夜晚的戲才正式登場,一顆顆頑皮的星子躍上舞台,我教雨辰認著天上的星座,說著每一顆星星背後淒美的故事。

「揚婆婆,你人這麼好,為什麼沒交女朋友呢?」她倒提出一個連我也解不出答案的問題。

「其實在大學時代,曾經愛過一個人,但是她嫌我沒有家世,老覺得我愛作夢,不切實際,不能帶給她安全感,所以我就被甩了。」我自我解嘲地笑著傷心的過往。

「那是那個女孩子沒眼光。」她憤憤不平地批評道。 

「呵~那都過去了,想起以前我也曾帶過她來過這裡看星星,我告訴她,我沒有錢買美麗的大鑽石送給她,但是星星就是我這個窮小子的鑽石,然而她卻告訴我,叫我趕快清醒,從那次之後,我再也沒帶過女孩子來過這裡了。」的確,星星是窮人的鑽石,我所擁有的,只是滿滿的情,我也曾渴望付出所有的自己,然而卻沒有人願意接受。

「為什麼後來不交女朋友呢?」哎~ 

「不是不願意,只是找不到,最後我也只能告訴自己,一切隨緣嘍!那妳呢?妳說自己有男朋友,怎麼都沒看到妳去約會,反而老是和我這個老頭子混在一起呢?」

我擔心雨辰仍然不願意對我敞開心房,然而,她卻開口了。 

其實我和他認識十年了,我們是國中同學,雖然我們沒有同班,但是他國中時搬到我家隔壁,我們是鄰居,常常見面,可是真正開始交往,是在國三的時候,那時我們是偷偷地約會,怕家人會反對,因為聯考的關係,所以我們常約在圖書館裡見面,雖然很害怕別人會發現,可是很刺激。

他是一個很有異性緣的男孩子,常常會有女生寫情書給他,雖然他每次都跟我保證,他只喜歡我一個人,但是我還是常常吃醋,我知道這樣會帶給他很大的困擾,因為他不喜歡別人約束他,但是我就是忍不住,我受不了他對每個人都跟對我一樣好,我要他只對我一個人好,可是他卻做不到。

我知道他為了要證明他的愛,漸漸地跟朋友疏遠了,但是他卻變得不快樂了,我不要這樣的他,我知道自己跟他不適合,所以我要求分手,為了這個,我們大吵了一架,他怪我老是在逼他,天才知道我是為了他好,才要分手的,那時剛好又有另一個男孩子在追我,他誤會我是因為別人才說要分手。

你也知道我個性比較激烈,為了證明我沒有變心,所以我割腕自殺了,那是我第一次自殺,後來被我媽媽發現,才把我送到醫院去,他到醫院來看我,很後悔傷了我的心,為了補償我,所以對我很好很好,我們又合好了。

可是我和他的朋友一直合不來,他夾在中間很難做人,我和他讀不同的高中,在學校裡,我非常投入社團生活,因為我跟班上的同學處不來,所以我只有常跑社團,可是我和社團的人也不是很合得來,我是參加辯論社的,常常為了一些觀點和同學吵架,可是我出賽的成績一向是最好的,所以他們只得容忍我。

在一次和校外打友誼賽時,認識了另一所學校的主辯,他和我男朋友是同一個學校的,結果他竟然公然宣佈要追我,這在他們學校引起了一陣轟動,當然也傳到我男朋友那裡啦!他的那群朋友趁機中傷我,勸他跟我分手,我告訴他,愛我就要相信我,結果很巧的是,每次那個主辯約我討論事情時,都剛好被他或是他的朋友看到。

他後來也不主動來找我,我也賭氣不去找他,當然就讓他更相信我心裡有鬼啦!沒有人願意為我說話,我不是那種會解釋自己的行為的人,我希望愛我就應該給予我全然的信任,他這樣子不信任我,傷害我很深,有一次我找他出來談,告訴他,假如不信任我的話,那就分手好了,誰知道他竟然還怪我,變心了竟然沒膽子承認。

我只是冷冷地走出店門,頭也不回地往馬路上走,當場就被車撞到,這是我第二次自殺,後來被送到醫院後,他一次也沒來看過我,回到學校之後,謠言滿天飛,傳得很難聽,我依舊是過著我自己的生活,誰也不相信,誰也不理會,你知道嗎?一個人的感覺很孤單,當全世界都把我摒棄在角落裡時,我真的渴望有一雙手,能夠拉我走出黑暗的深淵,我從來都不敢奢望,會有一雙溫柔的臂膀能夠讓我依靠。

他好像是為了向我炫耀似的,故意約我的同班同學出去玩,常常跑到我的學校裡來等我同學,我經過他時,有那麼一秒,彷彿見到他的眼裡,閃過一絲絲的痛楚,然而我知道那只是我的錯覺而已,下一秒,他已經攬著我同學離開我的視線了,我常常買了一大堆啤酒,跑到KTV去,一個人唱歌,一個人喝酒,啤酒是喝不醉的,我知道喝醉後,沒有人可以帶我回家,我只是想喝酒而已。

有一回,在他生日那天我又在KTV裡頭喝酒,衝動地CALL了他,結果他竟然帶著他那一大票朋友來嘲笑我,我氣得躲在化粧間裡割腕,一刀一刀地劃下去,其實你應該知道,割腕是死不了人的,我只是生氣,我想要傷害自己。

那次我是被他抱著送到醫院去的,那次之後,他跟那票朋友疏遠了,反而天天來找我,過去的事,我們都絕口不提,然而我心裡知道,我們是再也回不到最初了,那段不敢公開卻很甜蜜的日子,他不快樂的樣子很明顯,他是個不能沒有朋友的人,雖然他以為他愛我,但是經過這些日子,我卻想的很清楚,我們之間再也沒有愛了,他對我只是放不下,如同我對他一般。

當你很習慣一樣東西時,你是很難去割捨或是失去它的。當愛成了一種習慣時,那是很悲哀的一件事。我不想看他痛苦,我要他恢復自由,但是他卻以為我在逼他,在他為我做了那麼多之後,我卻仍然要放棄他,呵~我不要他為我做他不想做的事,我只要他快樂,但是他卻不懂。

那一晚,他拿著刀想要傷害自己,我極力阻止他的同時,不小心被他刺傷了,我沒有告訴媽或是任何人,其實我不是自殺,如果大家這麼認為,我也不想去多做辯解,他也沒來找過我了。如果能夠讓這段往事過去,那就這樣子吧!」

我只是靜靜地聆聽,靜靜地咀嚼,多想將她攬在懷裡,卻怕再也找不回自己了。從淡水玩回來之後,我驚覺到,自己對雨辰的感覺,不再是單純的醫生與個例的關係而已。我再也無法滿足於這樣的距離,常有一種衝動,趨使我去跨越那道藩蘺,很想對她說些什麼,然而卻又怕自己會永遠失去她。我真的怕,怕雨辰,也怕自己。 

害怕雨辰細膩而脆弱的心,會讓我完全迷失自己,也害怕自己無法恪守該有的規則,我甚至有一種想逃的衝動,別再讓我看見雨辰,我真的不想因為自己的錯誤,而傷害到彼此。

如果感情真可以控制自如的話,那世上的憾事是否會少了幾椿呢?

在某一天大雨的清晨裡,我突然發現一個事實。 

我愛上她了,是的,我愛上雨辰了。 

多麼簡單又清楚的一個事實啊!在我以為自己再也找不到愛的多年以後,突然發現自己愛上了一個人,那並不會讓人有驚喜的感覺,更悲慘的是,我愛上了自己的個例。

發現了這個事實之後,我彷彿被掏空一般。撥了一通電話給醫院,請了一個長假,我需要一個可以獨處,可以思考的空間,所以我帶著簡單的行李,一台相機,買了張機票,來到了澎湖,我決定暫時放逐自己,對於這樣突然的決定,我沒有告訴任何人,甚至是雨辰。

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澎湖待了幾天,十多天了吧!我想。在這裡,你是不會感覺到日子的變動的,早已忘了人間的時辰,只是隨著大自然一起渡過每一次呼吸,每一個晨昏。待在澎湖的日子,我一直住在一個朋友家,他家是位在澎湖本島的一個小村落─果葉,很小的一個村落,然而在那裡,卻有著最美的日出。

和這個朋友,是在台北認識的,他曾說過,隨時歡迎我到澎湖來玩,沒想到有一天我真的會踏上澎湖這塊地,隻身來到他家門口。他只有在開門之初,眼裡閃過那麼一絲絲的驚訝,隨即熱情的招呼我住了下來。

每天清晨,我總是會帶著相機,漫步到某一個無人的海灘坐了下來,靜靜地等待大地甦醒,但是我總是會不經意的望向遠方,彷彿期待有一個人影會朝我而來,一個留著及肩的黑髮,有著一臉俏麗微笑的人影。

片刻都滿懷著思念的情緒,走到哪裡,她總是如影隨形。 

踏浪的時候,我會想念她清麗的身影,踩著來來去去的浪潮,心情也隨著起起伏伏。

聽濤的聲音,我會想念她輕柔的笑語,在那悲壯的濤聲中,我彷彿可以聽到她溫柔的低吟。

看炫爛落霞,我會想念她淺淺的愁緒,隨著那逐漸淡去的瑰麗橘彩,我的心也跟著一點一滴的失落了。

我發現自己原來是如此的渴望,渴望雨辰來填滿我心裡的空缺,那個擁有最後一塊拼圖的人影,已然出現,然而我卻沒有勇氣接過拼圖,去拼湊出完整的自己。

因為一個可笑卻又無法反駁的理由:醫生是不能愛上自己的病人的。每每想到這裡,我都會起身拔腿狂奔,往前跑,不停的跑,沒有目的地的跑,我只是想要跑步,或說弄累了自己,就沒有力氣去想念任何一件事,一個地方,甚至是一個人影了吧!

也不知道是過了多少天,某一個晚上,當我拖著疲倦的步伐,走回朋友家時,他突然拉住我。

「家揚,你到底要躲到什麼時候,逃到我這裡來有用嗎?」

我無奈地笑了笑。「是沒什麼用,但是總比在台北待著要好多了。」至少不必去面對令我心痛的人影。
 
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?」朋友關心的問道。 
 
「我愛上了自己的病人。」淡漠的語氣彷彿在陳述一件和我不相關的事情。「那又怎樣?醫生也是人,也需要愛情啊!」
 
然而我卻愛錯了人。「她是我的輔導案例,我應該要去幫助她,而不是去愛上她!」我無力的吶喊著。
 
「那她和你在一起快不快樂?」
 
或許吧!「不知道,我只曉得自己和她在一起很開心。」我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自己的感情。

「如果能夠讓她快樂,算不算一種治療方式?」應該算吧! 

「嗯....」我低聲回答。 

「那就好好愛她,讓她快樂,就當做是一種治療吧!」不! 

「不!我不要把自己的愛,當做是一種治療!」我不是那麼冷血的人。

「哎~你啊!真是死腦筋!叫你去愛,你就把她當成是病人,那好好照顧她,你又不願意把自己當醫生!我問

你,你有把她視為個例過嗎?」好問題。

「最初的時候吧!我想。」我很少會把個例當個例的,他們都是我的朋友。「那不就結了!這個時候你再來計較彼此的關係,不是很無聊嗎?不論怎麼做,只要別去傷害她,這是你唯一要堅持的原則。」哎~

「但是事情真有那麼容易嗎?」我無奈的問。 

「愛情這東西有時候是很沒道理的,既然愛了,就要勇敢為自己的心負責,你自己不也說過,不論好與壞,都要坦然面對,逃避是最笨的選擇,為什麼你自己就做不到呢?」因為現在我不是旁觀者。

「如果人沒有感覺,是不是會快樂一點呢?」我想我還是不適合走心理這行吧!

「錯!沒有感覺,你又怎麼會感覺到快樂呢?快樂也是一種感覺。」呵~是吧!

突然想到一部電部裡的一段對白,是一個星際艦長問他的機器人屬下,當美麗的敵人誘惑他,甚至把他改造成人,讓他擁有人類的「感覺」時,他可曾被迷亂?他的回答讓我印象深刻。

「有的,但是正確說來,只有0.68秒,但那對我來說,卻是永恆。」的確,人的一生之所以美麗,多姿多采,全是因為「感覺」,如果真的有一天,人不再有感覺,那究竟是一種幸福,亦或是一種悲哀呢? 

隔天早上,我便搭早班的飛機回到台北。 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,一種很奇怪的感覺,是那麼熟悉卻又陌生。我決定打個電話給雨辰,告訴她,我回來了。手指微顫的按了七個數字鍵,忐忑地等待接通。

「請問周雨辰在嗎?」我幾乎抑制不住聲音的顫抖,滿腔的思念,快要衝口而出。

「請問你哪裡找?」聽聲音好像是周太太的聲音,難道雨辰不在家?

「我是張醫生,妳是周太太嗎?」想要壓抑那股失望的感覺。

「張醫生~」周太太突然哭了起來,讓我有點不知所措。 

「怎麼了~周太太,發生了什麼事?」我幾乎不敢去詢問她,不要是雨辰,不要!

「張醫生,我女兒~死了!」我的靈魂彷彿整個被抽離。 

「什麼!」不要,不要這樣對我! 

「她是車禍死的,上個星期天早上,在北部濱海公路上,有一台車子因為車速太快,轉彎時控制不住,衝到對面車道上,被迎面而來的卡車輾過去,開車的是我女兒以前的男朋友,兩個人當場死亡,都是他害死我女兒的,都是他!」

為什麼?為什麼要這樣對我? 

當我掛上電話後,我突然有一種想要嘔吐的衝動,其實我也沒吃什麼,但是就是止不住那股感覺。

現在我是完完全全的空虛了,空虛了~ 

不知道又過了多少天,我才有勇氣去看雨辰,在她的墓前,我再也控制不住的痛哭失聲。

「別哭~揚婆婆,我會到來世學好怎麼削蘋果給你吃,我會等你的。」

我吃驚的抬頭,卻不見雨辰的身影,只有蕭瑟的風在我身旁打轉著。

如果天真有靈,我願意相信還有來世。 雨辰,我愛妳。 

心好痛 再也沒有力氣 去承受打擊 情難了 只想找個地方 好放聲哭泣 

沒有人 願意真正瞭解 我內心孤寂 疲倦了 不想再去找尋 安慰的聲音 

我問自己一個問題 人的心到底能劃上多少條痕跡 

一條一條暈染著血紅的美麗 我淡漠地問著自己 早已污穢的眼睛是否能夠再次 

看到屬於孩子般純淨的東西 閉上眼 輕輕承諾自己 

不要再傷心 不要再傷心....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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